戴易梁

蝮螫手则斩手,螫足则斩足

© 戴易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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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初三将】你们仨能不能消停了(下)

#时隔三个月的上篇复习走传送门♪ 

#时间线从垓下到英布反







6 

公元前202年,论功行赏。 

英布必须得说,他最初设想韩信跟彭越形象时,估摸这两个人体格大概是1个樊哙,最低不能低于0.7个樊哙,最不济,也得是0.6——

OK,他想多了。 

韩信体格还说得过去,也仅仅是说得过去,如果他是英布手下的士兵,恐怕会一天负重绕营八百圈,完不成吃一顿赐剑自裁。韩信此时正在跟参加庆功宴的绶带搏斗,闻言告诉他:自己当初在北打工几个月,只有攻赵的时候认真吃了顿饭,其他时候是信使来了就得放碗干活,大汉没有996,我们全是007。还有,我当初在齐地的绶明明能扎起来,现在的绶为什么系不全? 

英布的绶刚好,因为刘邦发下来的二丈一尺绶对腰围的要求较高(韩信嘲讽般说“估计是对着项羽量的”)而楚王撑不住也没什么奇怪。侍女帮他在左右打了个三个结,从后面看缺少威严,好在这人不需要那点威严加成。台阶下只要是见过韩信一点点蚕食北方的军士,哪个有勇气抬头直视人家官服?就像当年诸侯跪拜项羽一样,面前这人二十九岁帮汉王打下天下——

配评价吗?配个屁。 

“能穿就行,”楚王拢了拢绶带上的玉饰,抬头打量英布腰间留出的王印位置,“汉王给的和项王给的,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英布剜他一个眼刀:“差不多吧。” 

“怎么?淮南王当两回王当烦了?想当皇帝?” 

“是,想当皇帝。”淮南王咬牙切齿回应,抬手要揍他。韩信一躲,故作困扰地思考起来:“这样,趁着汉王还没上去,你去让他封你当个淮南皇帝,然后我去当个楚国皇帝,然后我们再让汉王当皇帝的皇帝——” 

“两位皇帝,”彭越终于出了声,“你们造反之前能不能帮我把这个该死的东西穿上?” 

如果韩信的朝服能靠气势穿好,那彭越穿的活脱脱就是个灾难。第一是他不会系发,二是不会戴冠,三是不知道绶带放哪,四是不知道颜色怎么配,五是不知道三百首的丝怎么这么多——总之,总之他能带兵能打仗能把项羽气得嗷嗷叫,如今被这个东西气昏了头还束手无策,可谓一物降一物——另外有经验的两个人给他把绶带缠了两圈,丝捋顺,英布最后烦躁,拽着线猛地一拉,不美观,但起码是穿好了。 

淮南王忍不住问,你怎么这么瘦? 

彭越的体格是根本说不过去,和刻板印象里威猛雄壮的将军全然挨不上边。英布私底下觉得让彭越穿上这身衣服,丢去军人的味道,弄弄头发跟脸,活脱脱一个宰辅之才,风吹就倒。 

韩信从战略角度看,认为这个体型对彭越刚好。想想吧,这样的梁王一旦钻进巨野泽,就像小鱼进了大海树叶落入山林,完全销声匿迹,哪怕项羽是虎狼豺豹也管不到。而平原游击时最少的负重才能保证最快的速度,不过韩信不确定彭越是为了速度还是单纯跑出来的——

虽然更可能是后者。 

淮南王大概想到这里了,没再多问,理了把后襟: 

“待会有的是吃的。” 

“哎,这可不劳淮南王叮嘱,”彭越约莫想到某人揪他领子的丢人事迹,打开英布的手,自己扯衣服,“可别怪我吃你案上的啊。” 

韩信抬头和一旁燕王打个照面,闻言轻笑。

 

—————— 

 

“你在想什么?” 

 

—————— 

 

在宴上,看着刘邦,韩信摩挲着酒盏,想起了项羽。 

“坐在帝位的该是项王。” 

蒯彻如此说,韩信如此听,心里却想,不是,坐在那里的就该是汉王。项羽也许更符合人们对一个“霸王”的认知,好像杀进咸阳终结暴秦的就该是个这样的人:英雄,勇猛,横刀立马纵阔天地,身上煞气堆起来,比燕昭修的黄金台还重。 

韩信无意识攥紧了盏。 

可刀马怎么砍得翻黄金台? 

霸王是王,是霸,但不是帝。帝只有一个,帝只能是刘邦。 

帝愿意为良禽提供最好的高枝,愿意将一杯青酒分臣半杯,一张被子分臣半张,拨下权力时是那么大气磅礴,挥手就是将印王印,甩下项羽不知道多少魄力。韩信记得王印边角的镀金,干净,闪烁,没有磨损,他看见就会想起拜将那夜,刘邦坐在案对面,身子倾来,字字入心: 

“交给你了。” 

刘邦说,大将军,交给你了。 

于是韩信答道,诺。 

诺。这就是汉王麾下大将军韩信所做出的泼天功业——北伐破三秦,定赵,降燕,乃至杀入齐国,一切的一切,这些战国时各路大将夙梦中才敢肖想的功名——里面的全部底色,只是这一个字,“诺”,简洁清楚,内蕴千钧。 

去掉这个底色,楚汉之争就没了最上面的浓墨重彩,或许韩信就不是韩信,世上也没有大将军,没有两面围攻,自然没有垓下,没有乌江自刎。 

而加入这个底色,楚汉本该徐徐翻开的一卷画,现在“哗”地铺下满地兵法来,一眼望过去,是很突兀很激烈,可竟然是不输画卷的精彩与灿烂。 

现在韩信手里握着这卷灿烂,对他的伯乐,露出理所当然的笑来。 

韩信只觉得胜仗对自己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情,就像明明赏识他也是一件轻松不过的事,但是没有人做。 

其实道理很简单。 

无非刘邦许了青年一个机遇。 

于是青年诺了刘邦一位兵仙。 

 

“楚王。” 

一声楚王将大将军从过去里拔出来,韩信放下耳杯,起身走向他的汉王,接过曾属于项羽的楚王印。刘邦说你懂楚语,把楚国看好。周围人都以为韩信会有怨言,觉得楚没有齐大更没有齐富饶,但韩信也只是笑着,说诺。 

接过楚王印,那就是他的皇帝了。他会听皇帝的话,因为皇帝让他得志,让他二十多年的等待化作实打实的锦绣江山。 

汉王不会害他。 

于是他相信皇帝也不会。 

 

—————— 

 

彭越看刘邦三推三让,手搭在了桌上。

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埋头嚼饭。一旁的满腹心事的燕王撑着头看梁王喝了八瓮酒吃了七盘菜顺便认真给端上来的某种肉腿连肉带筋敲骨吸髓,吃了半晌,臧荼看不下去,悠悠提醒他一句这是封赏的日子。于是彭越领了梁王印,金印到手冰凉,好在菜很烫,放桌上看着吃,熏一会心也热了。 

梁王印,梁王印,看着真让人高兴。 

他来之前也跟扈辄说:我也有封王的一天。 

扈辄叹了口气:大哥,你要自称寡人了。 

彭越撇撇嘴:寡什么,有你们呢。 

他有那么多兄弟呢,比起孤军奋战的韩信和从楚营里跑回来的英布,他有手下有朋友还有原本就混的很熟的大梁地,想起那山那水以后都属于他了,他也不用打家劫舍躲着官兵,他就是官兵,可以征税,可以剿匪。以前有过欺负他山头的其他山头,彭越打算一个个拎出来,跪一排,喊梁王,谁喊最大声放谁走。 

扈辄没说话,但眼神很明确:老大,你好幼稚。 

干嘛,天下太平了,还不许水匪荒唐一把? 

他跑的路没十万里也有五万里了,不能歇会? 

不过跑的路不是最重要的。彭越想,最重要的是刘邦,刘邦好啊,刘邦是他交过最值的兄弟——不是最好,一定是最值——彭越在跟着渔夫们混迹水滩的时候就学会了赌,小赌怡情时他常常能赚几个酒钱,而这次拿着刘邦去大赌,他赚的岂止是酒? 

不过不能常赌,赌鬼没有好下场。 

但是他可以常相信兄弟,兄弟带来的永远都好。 

彭越在草莽间浮沉这几十年,深信他总结的没有权威的道理:在战场上能为你付出后背的兄弟,是不会背叛你的。彭越愿意相信刘邦是这种人,能包容他那点小贪小骗,反正是兄弟,梁王会对得起兄弟,自然也觉得兄弟会对得起他。彭越在战场纵横与人情世故里可以思绪复杂,但面对袍泽,只有剖开左胸那颗心脏给人看。 

不这样活就太累了,人总归需要一个安逸乡。曾经马厩失火,孔子问人不问马,如今水匪封王,问刘邦不问自己——自己不会舞文弄墨怎么了?不会像说客纵横家那样巧舌如簧怎么了?反正兄弟带我封王了,封王最要紧。

他在这种事上有一种傻。

一种可谋战胜,却谋不得保身的傻。

 

—————— 

 

英布手里捻着一小簇豆粉,彭越伸手端走他的盘,回头瞅他一眼,只能看见英布怔怔地盯百官。 

四海已定,大汉当兴。?

英布不是兴奋,是过去那些日子也在烧灼他——曾经六安有个算命先生,跟他说“当刑而王”,或者曾经骊山的那些日子有多煎熬,后来在吴芮麾下杀敌立功、蹈锋饮血的日子有多努力,而吴瑾则轻轻摸他的黥印,问他疼不疼,指尖柔软像是春日的舜华,包括活埋那二十万人时,他心底萌发的最隐秘最毛骨悚然的快感,还有身为汉军被迫后退的感觉,从头到尾有多狼狈。 

好多曾经啊,好在他赢了。 

他又想到前些日子的联合上书。彭越当时问,直接让刘老三当皇帝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联合上书?旁边喝水的臧荼差点被这天真发言撒一地水,韩信则随口解释:“要让他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彭越像是装的。

英布说不上来,只看着梁王转头绑了七八个文人墨客,挑了个字写的最漂亮的给自己代签。英布怀疑他是不是真心把刘邦这个“盟友”当做“兄弟”了,但碍于人多眼杂没说话,只是一笔一划在呈书上签下姓名。 

英布。 

两个字,英,布。 

那一刻他恍然意识到,哦,成功了。 

英布放下笔,回头,突然看见了两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一个幼小,另一个十多岁,浑身是血狼狈至极。幼小的那个眯眼看他,瞳里满是戒备,有些年龄不符的好笑。 

“小孩,”淮南王低声喊他,“你来干嘛?” 

“有个算命的骗钱,我把他打跑了,”小英布阴沉沉看他,“我厉害吧?” 

“很厉害。”淮南王答道。 

于是幼小的那个消失了,狼狈的那个接续开口: 

“他们想打死我,”刑徒摩挲黥印,“但我在骊山活下来了,我告诉自己要让那群狗官都跪着看我,怎么样?” 

“嗯。”淮南王点点头,“你也很厉害。” 

狼狈的刑徒也没了,刹那间他回归现实。其他人该说说该笑笑,于是英布知道他们是一场幻觉。

而自己呢?

是梦里的未来?

“淮南王英布,”他用耳语的声音呢喃,告诉当年那个嘲笑算命先生只会骗钱的小英布,和那个躺在泥泊、心里却热乎乎揣着天下的英布,“你是淮南王英布。” 

他还年轻,年轻得很,他有一世两世的钟鸣鼎食和青雀黄龙。 

喂,你做到了。 

 

 

7 

公元前200年,建成大典。 

没白费刘邦找了那么多儒生,叔孙通真是太懂了,那礼仪,那规矩,要严谨有严谨要专业有专业,对口程度堪比淮南王杀人,周天子来了都得一句叹为观止。以前这种庆典,文官武官们都随随便便直呼刘邦名讳,喝多了就开始跳桌子上猜拳下赌,的确没有皇室风范。如今好啊,儒生们设计的完全把刘邦当成天子来供着,金流冠冕玉袖长衣,皇帝神气,侯爷们更是一丁点错都犯不得。彭越看着台子底下万官朝天时啧了一句:“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当皇帝真是——” 

有人不轻不重踩了他一下。 

彭越收回没说出口的“好”,往旁边瞟了眼卢绾。卢绾一直没往这边看,离他们的尺度不尴不尬,也许没听见梁王这声感叹。 

“少说。”

“哦。” 

梁王百无聊赖看宫前得意忘形的刘老三,琢磨着幸好诸侯王不用在下面跪着。他看一个一个人过来过去跪下起来看累了,就拨了两下英布冠上的白纱。淮南王没说话,仍是静静打量下面。 

过了一会,他说:你在长安待多久? 

梁王想都没想:半个月吧,待久了皇帝该…… 

英布打断,又问:那你去吗? 

梁王说:当然去。 

这会离封王那年才过两个春秋,异姓诸侯王的台上还剩下几个原班人马?梁王彭越把双手搭在栏杆上,时不时弯下腰咳嗽几声,淮南王英布抱臂站在他身侧,长沙王吴臣系好和英布一样的白纱,燕王卢绾始终看着刘邦不发一言。

贬的贬,走的走。

或许该去看一眼淮阴侯。


—————— 

 

陈县捉韩信那日彭越在场。 

当时赶上吴芮病逝,淮南王跟长沙王都没功夫来,简单派了几堆人,陈县人自然多。那时梁王尚不知道楚王要经历什么,只是在路边跟扈辄等车辇,有一茬没一茬聊皇帝。 

“你说韩信现在跟着他吗?”彭越拔起一根草,掰折草根。青绿色的草根意外很脆,声音清越,他连着掰断好几束,“做了个梦就要人迎……他是不是专门来看看咱们干嘛的?” 

扈辄摇摇头。 

“估计是,”彭越又薅起一把草,“反正他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呗,这叫什么来着?对了,言听计从…韩信这次肯定把钟,钟——?” 

“钟离昧。” 

“对,抓了给他送过来……” 

然后最前面迎接刘邦的信使就冲了过来,马跑得口吐白沫,信使满头大汗,下来,不歇,扑向梁王,嗷嚎一嗓子:楚王被抓了! 

……哇。 

彭越恍惚了一下。 

他差点喊一声欺君然后把信使原地砍了。 

楚王被抓了? 

楚王? 

抓了? 

藏个钟离昧是大事吗?当年栾布跟着燕王造反,彭越自己还亲自跑洛阳捞了人,跟刘邦好说歹说把兄弟给拎回来。那钟离昧是抢刘邦老婆还是砍着刘邦了?刘邦能为一个钟离昧,去把韩信逮起来? 

韩信是谁啊!什么地位啊! 

楚王啊!楚王! 

彭越张嘴,想说,不知道说什么,闭上。旁边扈辄脸都白了。 

“真的,”信使气喘吁吁,“陛下还说证据确凿,楚王窝藏罪犯,是要,是要谋逆!” 

证据确凿。 

谋逆。 

扈辄拉了一把不争气的梁王。 


为什么会觉得韩信谋逆?

……他知道为什么。

他几乎等不到刘邦过来了,那匹黑马直奔皇帝,却赶上了韩信在囚车里的那句话。 

 

彭越记得那个画面,他记住了一辈子,直到刑场上都记得一清二楚: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在木栏间,仰头看天不看皇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黯淡,调子则像某地歌苑里凄凉控诉世道的平原诗,抑扬顿挫: 

“……天下定了,我是不是该死了?” 

前面那十八个字只有刘邦听见,狡兔死和走狗烹打头,敌国破和谋臣亡做尾,朗朗上口,让原本寥落锐气的楚王,散尽一身锐气。 

刘邦回答:有人控告你谋逆。 

韩信寥落:我知道汉王公正。 

可是他只知道汉王,不知道皇帝。 

韩信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很傻。 

他不说话了。

路上只有马蹄,和梁王手里那瞧着结实却脆弱的草沫,断断续续随他的快马加鞭洒了一路,像场均匀而草率的梦,在陈县的地上缓缓生根。 

因为这条路经常被人踩,它发不了芽。 

 

—————— 

 

韩信倚着自家院里的树,对着六博棋盘自弈。头顶的花儿时不时落下两朵,挡住他的棋路。快一年了,树只开花不结果,韩信也不知道这树究竟什么品种,他偶尔问过一次刘邦,刘邦也说不知道。 

不过花儿很漂亮,韩信便随他去。张良来过,说竹子做的棋配上不知道的花,景色颇有闲趣。闲趣什么的韩信不在乎,他只知道抬手一子落下,吃掉一个卒棋,每一步棋都要计算,因为他讨厌悔棋。 

毕竟除了琢磨下棋,淮阴侯还要做什么?大概只有无所事事。兵法割一半,张良去长沙了,不知道几日回来。而长安也没什么好玩之处,景色看腻了人也看完了,樊哙周勃他不想理,也就刘邦时不时来和他下个棋。上次他下棋时说刘邦带兵不行,刘邦干脆两个月没来。韩信知道,自己又说错什么了。 

什么错了呢,骄傲吧。 

但是没了骄傲,他又能做什么? 

自觉乏味。

他丢出一枚卒棋,吞下对面的枭棋。 

“您谋反,皇帝没杀您,您该感恩戴德。” 

“淮阴侯,知足吧。” 

“皇帝大恩啊,淮阴侯。” 

劝他的话真是没趣。 

“你怨我吗?” 

这是刘邦问的,也没趣。韩信嗤笑一声,他早就忘了怎么回答了。 

怨?怎么?能回去吗? 

不怨?韩信只会在战场上骗人。 

于是韩信说,怨吧。 

别那么肯定,别那么否定。 

怨吧。 

反正还活着。对吧?活着比什么都好,顺便当个典型案例,告诉各位诸侯:刘邦跟项羽不一样!刘邦不会立马把有谋反嫌疑的砍了!刘邦对人宽厚!韩信不置可否,他有点累,也有点讨厌政治博弈,有点想去闹腾匈奴,想了想,刘邦怎么可能把兵给他,也就罢了。 

韩信有时候也琢磨,自己这辈子会不会做拍马屁的缩头乌龟,做为了苟活而卑躬屈膝的小人?以前的年轻的韩信也许会把气咽下去,但当过楚王的他还做得到吗? 

韩信不知道,韩信又确实隐隐害怕自己会变成那种人。每每此时,他心里有个声音说:你应该更害怕囚禁在这个囹圄一辈子的,韩信。 

你该害怕自己被困在一方天地无处可走;

你该害怕抱负空是抱负,黄金台上落灰半尺。

没有战争,你好像没什么用。 

——反正废掉一身才华、将兵仙变成侯爷这件小事,在太平盛世前确实不值一提。 

他三十才明白,大争之世将军是上,而物阜民安时权力才是实打实的东西——懂这个道理,说晚不晚,比起多少直到五十六十才幡然醒悟的男人幸运不少,但说来不及,也确实来不及了。 

刘邦,你到底要怎么样? 

他还在想事情,两缸东西突然从身后砸下来,然后一阵花雨淋落。 

 

—————— 

 

英布不太会翻墙。

啊,借口还有,还有外加甩了一路盯梢太累,他承认自己失误,翻过来时没平衡好,踩断两根树杈后差点给淮阴侯府的树砸塌。但看见韩信要笑话他,英布还是挂不起脸,拿杈子要打。 

“你别这样,”韩信两只手死按住他一只手,真是生怕这尊杀神没轻没重给他来一下,“我不笑了行吗?我不笑了——” 

淮南王冷哼一声收手,捡起扔来的两个酒缸: 

“刚发的。” 

“惯例?” 

“嗯。” 

“不喝了。” 

“你还真信?” 

他没好气扯开酒条,霎时那香气以酒缸为原点,院子宽度为半径滚了一个大圈,香得花都飘下来几大朵妄分一杯羹。刘邦哪发的起这么好的例酒?这是湘江水酿的米酒,有价无市,千金不换,韩信稍稍一闻就挺直了身子: 

“你舍得?” 

淮南王拉个凳坐他棋盘对面,不耐烦把花拨开:“你喝不喝?” 

“喝。” 

“喝什么呢?你俩喝?背着我喝?” 

这次没有花雨,第二位不速之客边出声边轻松地从屋檐翻到枝杈上,再一跃而下,敏捷不如两年前,但依旧够迅速够矫健。韩信感叹果然还是彭越会翻墙爬树,但下一秒帅气的梁王原形毕露,拎起那缸没开封的就跑——英布抓起棋盘,重重把意欲偷盗肇事的贼人从树上打下来,看上去不轻。

“甩掉盯梢的吗?”英布面无表情地问。 

“咳咳咳…” 

梁王咳嗽好一会才扬起脸,吐给他个回答:“那盯梢的他娘的都不知道我出门!我还回去看了一趟,咳咳,他还在我租的院子门口假装讨钱的,两天没讨几块……” 

韩信顺过梁王手里的酒:“他这么戒备?” 

“老了都喜欢疑神疑鬼。”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这里敢说,但很快他们也不说皇帝。皇帝说了只会难受,不如说酒,这酒在战场上哪是喝的到的东西?还不趁着享福喝几口?彭越还念念不忘英布许诺的九江金鲤,淮南王翻着白眼给他倒酒,堵上那张不知道有多少话想说的嘴。 

九江外的中原,每寸都浸过几分兵戈血,蜿蜒起伏,结于一个“汉”字。湘江水也是,尸潮润过了一遍又一遍,沥出两方能饮下的净水,酿出的酒不陈,但能吃出战争的味道。韩信对着这酒最先掰开话匣子,说赵地某个给他开城门的将军欠过他两壶酒,说臧荼当年结盟也没给他买酒,说齐地的鲁酒最好喝,其他地方都不行。一列说下来,只字未提北伐,却都是沿着北伐的地图娓娓道来,就着这话,仿佛华夏大地成了一桌漂亮的下酒菜。 

“衡山也有个会酎酒的老头,估计是六国遗民,”英布也抬头,“他跟着项王出去打过仗,伤了两条腿。打完仗我去他那里要过酒,他不卖我,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是个屠夫。” 

韩信扑哧笑出来:“你把他砍了?” 

“没,”英布也许是带点醉意,跟着韩信笑,“我让人看住他,不许他酿酒,没几日这老头疯了,把自己砍了。” 

沉默。彭越时不时咳嗽,英布又倒了一碗: 

“嗯,继续,还有什么?对了……我打阵前也喜欢喝两口酒。阿建问过我,喝了酒,杀人是不是不害怕了?我跟他说,杀人没什么好怕的,喝酒就是能让手利索点。” 

“阿建?你家丞相?” 

“嗯,这次他不让我来看你,说会被怀疑,我跟他说,如果不来看,我倒要怀疑我自己,”淮南王干笑一声,“毕竟这四年咱们打过来了……” 

“你俩还挺怀念打仗的。”彭越突兀插了一句。 

 

怀念? 

韩信跟英布对视一眼。 

韩信短暂想明白了很多东西,比如为什么他总是感觉不舒服,总是害怕自己一直待在这地方?总是盯着棋盘终日、无处寻找那份空落怎么填? 

怀念战场?

怀念吧。 

毕竟那曾是生命里的一切。 

——而淮南王又何尝不是那个掌握着酎酒绝技的老翁?不过那个老翁靠酒才能找到自己活下去的理由,而淮南王是早早把战争刻进自己剑里了。 

战争对他们的影响真大啊。韩信想。 

比他曾经认为的要大的多。 

 

“现在哪有仗打啊?”两个人一时没注意,梁王自己一个人几乎占了一缸,看不出醉没醉,但话说的已经很含糊,“匈奴南越又够不着你们,造反的都完蛋了,惦记什么打仗啊……这日子过的不挺好的?” 

英布停手,他想起了刚刚那个一直跟着他的刘邦的哨,很敬业,追了淮南王整整三条街,想必刘邦一定嘱咐得很严肃。也难为刘邦,修完长乐宫,居然还有闲人手来管他们。 

他又看看淮阴侯,谋反但证据不足的淮阴侯,不也是刚藏住钟离昧几个月,就让刘邦按在陈县,然后绑到了长安? 

过了一会,他回答道: 

“是啊,不会有人造反的。” 

只是不造反,就不怀疑了吗? 

英布摇头,把话蘸着酒咽下去。韩信似乎也想到了,轻轻敲敲酒缸,补上一句: 

“喝吧,喝一顿少一顿。” 

 

也许有人猜想过。

但总归没说。 

 

 

8 

公元前196年,汉十一年,开国六年。  

 

—————— 

 

“我给你讲个故事。” 

天气正好,外头日烈,院里温和。淮阴侯把棋盘拿出来晾,还有前些月被雪浸湿的竹简,铺开一院竹香。他转头看向门口——那里伫立着一个佩剑的士子,一身褐衣穷酸,开口不卑不亢: 

“您知道这条街怎么走吗?” 

问路都问到这里来了?街外离皇宫很近,也许他去皇宫?淮阴侯看见来人埋在眼底的不易察觉的渴慕,像想起来什么:

聊会天吗?

男人没有推脱,端正坐在了棋盘对面,目光灼灼,好像要把淮阴侯的打扮印进脑海,韩信则漫不经心,开口叙来: 

“你听说过用兵如神的人吗?” 

男人摇头。 

“那我给你讲啊,听好了。” 

“那个人,大家都管他叫韩信——那我们也喊他韩信。这人从小没当过什么官,就天天去别人家里混吃混喝……但他打起仗来特别厉害,比你读过的书上的将军都厉害,那中原往北,他拿着三万人就能全打下来了,怎么样?” 

男人轻轻点点头,手攥住佩剑,仍紧盯着淮阴侯。 

“还有什么?算了,他的功绩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有时候挺纳闷的,你说这人这么厉害,怎么之前一直没法出头?怎么没人愿意给他个机会?你说,是不是天妒英才?” 

“是很奇怪。” 

“这个时候,突然有个人捞了他一把,”淮阴侯拈起一枚竹棋,打量起上面的纹路,“那个人告诉他,军队将士随你选,荣华富贵随你挑,给你一大块地让你去闯,韩信该不该高兴?” 

“该。” 

“对,该,韩信高兴坏了,恨不得把本事全部押上,当然,他也这么干了。最后他帮助那个人拿到了荣华富贵,拿到了天下,天下,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吗?这么大的地方,都是他和别人打下来的。” 

“后来呢?” 

“后来?你该猜到,狡兔死,走狗烹……那个人拿到天下,就再也不需要将军了,”淮阴侯把棋贴到眼前,想闻闻上面有没有不知名花的味道,“他把曾经送给韩信的天地收回去,把人关进一个笼子,很快,韩信最后什么都没了,命也没了,这个故事就结束了。” 

男人踌躇半会,小心翼翼问:“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 

什么叫这是真的? 

淮阴侯突然抬头。

他的眸刻如剑,咬字极重: 

“如果我一句话都没有骗你呢——

“韩信?” 

男人沉默。

 

他的确是那个年轻的、穷困潦倒的韩信,佩着剑,被人欺辱,走投无路,然后被淮阴侯的回忆拉进这条不知名的街巷。他在门口停了很久,没有人看得见他。也许这里是关中,可关中有什么机遇?直到他看见身着侯服的自己,才意识到这也许只是个故事——故事主角与他坐在棋盘两侧,一方淡然,一方沉思。 

“我现在把结局都告诉你,你还会参军吗?” 

花落下几朵,男人始终低头。淮阴侯不催,只是等,等到对方下定决心: 

“我能打下天下吗?” 

“当然了。” 

“那去。” 

淮阴侯应了一声,男人以为他要问缘由,但淮阴侯没问,自顾自拂开满盘花: 

“对,还是会去,”他轻声说,“这是命。” 

世界上总有事情是捉摸不透的,花的名字,刘邦,皇帝,命,英布答应过的金鲤鱼,自己的选择。韩信没有问为什么,也许他知道,也许他不知道,谁晓得?人难得糊涂,战场上精明一辈子可以,死到临头还在投不投军上斤斤计较,那就不好看了。 

但人确实要怀念怀念过去,不然天命怎么让人会回忆呢。 

韩信丢掉棋子。 

他不悔参军,至少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你现在在哪?”男人最后轻声问。 

“汉十年,长乐宫。” 

“离建功立业的日子很远吗?” 

“远?倒不如说很近。” 

很近,很近。 

不过六年,距离乌江那场由他与霸王执笔的旷世之作,相隔了楚一年与长安五年。

 

—————— 

 

“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彊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锺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兒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 

 

大梁的朝堂上一直很吵,吵这个,吵那个…他们吵了几架? 

他在昏沉间想起扈辄撕了他的绶带,揪着他的领子,问他: 

“你想当下一个韩信吗!?” 

什么下一个韩信。 

听不清楚。 

太冷了。梁王努力去理解扈辄的话,然后想起来,哦,韩信,那个韩信啊,死的还挺惨的。 

可是什么叫下一个韩信啊? 

就是,造反,然后被杀吗? 

“别去长安,”他说,“刘季会杀了你的。” 

“可是我做错了。” 

“做错什么了?怎么?少派兵就错了?生病就错了?凭什么?!”扈辄声声泣血,“以前我们站着,现在为什么他站着我们跪着?到底谁错了?” 

到底谁错了? 

反形已具的是梁王,被开奏诛杀的是梁王。

“大哥,”扈辄没有喊他“王上”,而是喊了那个最初的称呼: 

“我们反了吧。” 

“别胡说,”彭越轻声回答,把碎了的绶带一缕缕缠好,“不去长安可以,但我要给皇上道歉。” 

只是梁王这么想,但隔墙有耳。

安逸日子才过了几天?彭越不会馋天下吗?他没什么要管的,每天喝喝酒,看看山水,日子能过吗?太仆这么告诉刘邦:梁王啊,能造反的,反形已具! 

能过,因为他不喜欢战争,从头到尾就不喜欢。他只想过日子,于是他没去长安,在昌邑迎接了皇帝——然后和陈县捉韩信那时一模一样,被告,被捕,带回长安,但他没有韩信那么好命,毕竟梁王“反形已具”。 

对了,他就记到这里。 

梁王睁开眼,灰暗间看见一点烛。兴许是个狱卒从上面说话,听起来嗓子沙哑:梁王,你就说自己反了吧,上刑也不好看。 

彭越静静盯着他,在想自己这辈子学过最脏的脏话。 

狱卒也许以为他不抗了,声音软下来:跟你来的那人已经死了,他说是自己要反,确实没连累你,但没你撑腰,他怎么敢—— 

“……他死了?” 

“什么?哦,死了,很透。” 

彭越只觉得冷。 

他抓住绶带,再放开,好像上面还有温度。 

当年他们一起游走在千里水寨,那水一直不凉。彭越一次在跟项羽的仗时受过伤,就着巨野泽的温水清洗伤痕,疤从褐色到血红,再发白。扈辄笑着说你别洗那么久,彭越拿水泼他。闹完,看看山外的追兵走没走,再继续振作起来,给汉王打天下。 

对了,汉王旗帜也是血红色,看着就很暖和。 

彭越忍不住笑,想起那时他们躲在官府外,看里面给犯人上刑。他说以后也要这么干,什么五刑,都给仇人轮着来一遍。可是战争打完,他没什么仇人,多了一堆兄弟,多了一个王印,也算圆满。 

韩信在下面会怎么样?会不会跟臧荼扯匈奴?栾布呢?从齐地回来,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哭?栾布哭起来可不好哄。

不过吧,还是活久点好。虽然没什么遗憾了,但活总是件好事。 

“就是不该把他当兄弟的。”他小声说。 

“梁王,你说什么?” 

“我说……我去给你家皇帝上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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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司治反形已具,请论如法……吕后白上曰:‘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于是吕后乃令其舍人告彭越复谋反。廷尉王恬开奏请族之。上乃可,遂夷越宗族,国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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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犯傻,”朱建说得急躁,连王也不喊了,“皇帝还愿意给番君一点面子——你在听吗?” 

英布摇头,环顾四周,看了看那个罐子,看了看他打猎的剑和平常的酒,看了看淮南王的王印与座位。 

他说:我去趟白马峰。 

朱建一顿,无可奈何:早点回来。 

 

那天庆功宴,推杯换盏间,吴芮问了英布一个问题,语气柔和: 

“异姓诸侯王是什么?” 

英布落下酒盏,开始思考。 

是三百首?绶带?酒?马?封地? 

不是,当然不是。 

吴芮抓着英布那满是伤的手,一句一句告诉他:

是泼天的大功劳; 

是在“秦末”这张赌桌上的孤注一掷; 

是手里实打实的兵马和心口实打实的野心; 

是论功行赏时丝毫不能差的分量,稍有不慎便是覆水难收。 

这是异姓诸侯王。至少这是刘邦眼里的他们。 

异姓诸侯王有赌徒,臧荼跟彭越是,吴芮韩王算半个,英布半是被迫半是自愿。韩信更像是属于刘邦的筹码,张耳也像。这是七个异姓诸侯王。 

吴芮问:“听明白了吗?” 

英布点头,没有抽回手来。吴芮笑了笑: 

“听了就好,记住,不要多说,不要多管。” 

很多年后英布还在回味吴芮的话。吴芮当时几近不惑,本该享受一世荣华富贵,但常年奔波操劳,比战场攻伐更劳损长沙王本就虚弱的身子。他病倒得很快也走的很快,没熬过臧荼被杀后的第一个冬天。 

那时距离他们联合上书刚过一年。 

英布难得露出二十岁年轻人该有的、对死亡的态度,他和吴臣把吴芮葬回家乡,但在白马峰私心留下一个衣冠冢。听到彭越走的那日,他在吴芮的坟茔前待了许久,想起异姓诸侯王请刘邦坐上皇位的时候,臧荼签的潦草,张耳认真,韩信虔诚,彭越则是找人代签,而他端正刻了在项王面前如出一辙的字。签完他们还笑,说,天下太平,功成名就了。 

半年,臧荼走了,一年,吴芮也走了。 

再过两年,张耳韩信被贬,韩王逃向匈奴。 

又过了两年呢? 

英布越过坟茔看九江以北,还剩下谁? 

他低声说了句:阿翁,异姓诸侯王是什么? 

没人听见,没人回答。 

英布又问:刘季名正言顺,众望所归了,异姓就要死吗? 

凭什么? 

怎么办? 

偌大淮南,高云铺陈,万籁靓丽,无声无息。 

在寂静中,英布忽忆起一个念头——不久前,不,很久前,很久很久,五年了,还是六年,韩信在换衣服时与他开的那个玩笑。 

那时楚王笑着说:怎么?淮南王当两回王当烦了,想当皇帝? 

“皇帝”二字乍起,像平地一阵大风,掠过沉寂的山河,将六安的锦绣连峰吹刮到眼前,差点撞他一个踉跄。军队,走兽,什么杂音都喧嚣涌耳,战场的高声呼唤从时光外杀过来锐气冲天。英布随此阵心旌,默然回答韩信五年前的那个问题,答案也和五年前无二: 

是啊。 

想当皇帝。 

——为什么想当? 

——只有这个答案了 。

他拼下一辈子,所有淮南将士拼下一辈子,换来那个从小就肖想的独一无二的梦,那个在伤痕累累里让他不会喊疼、饥寒交迫里支撑他将血肉咽进喉咙的梦,那个赌徒交付了自己灵魂才换来的梦,从血里沥出如今眼前的六安风景,他凭什么丢? 

——刘季,六安凭什么输长安? 

 

异姓诸侯王不是引颈待戮。不是的。 

淮南王在白马峰伫立,拔剑,歃血。 

 

这是英布第一次不为未来拔剑。 

他现在要为他们所付出的过去而战。 

他最后望一眼北。 


不消停。下山。



结.



时隔三个月写完了…为我的迟到自罚一杯🥃


金鲤鱼是吃不到的,没有冷藏,没有长途贩运,长安吃不到金鲤鱼(雾)

发表于2022-11-28.347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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